王雷泉教授 | 详解《了凡四训》读后

这部二十余万字的王雷泉教授详解《了凡四训》(上海古籍出版社,2023年),作者原拟题《了凡四训游艺录》。

夫子云“志于道,据于德,依于仁,游于艺”(《论语•述而》),雷泉先生解云,“艺”不限于六艺或制艺,“游于艺者,是在危脆的人心和微弱的道心之间,守住惟精惟一的天道原则,于顺逆境中示现游刃有余的中道智慧”。

内中“天道原则”与“中道智慧”语,表明从儒佛二面解释《了凡四训》的意趣。

有精研深诣,始有讲筵上的汪洋恣肆,讲者出入儒释道三教为主体的江南思想文化,游于哲学、伦理、历史诸艺,全面敷演《了凡四训》这部善书的思想意涵,掘土见湿,不失为一部凸显天道原则与中道智慧的“游艺录”。

一是游于家族史学之艺。嘉善袁氏的谱系学考察,是说明袁了凡(1533-1606)思想与生活诉求的必要工作,更能显示江南文化的镜像一般。

江南文化,包含经济、心理、思想、伦理、社会生活诸方面,是塑造了凡居士思想与行为的传统因素。

作者以“家庭的隐痛与夙志”“家学渊源及家训转型”“袁父夙心与家庭变故”为题,讨论家学对袁了凡的影响。

高祖袁顺因卷入权力斗争而破家,长子谪戍北平,次子送给徐孟彰医生为养子,后虽获赦免,却成为家族史上的沉痛记忆。

因此袁顺严禁子弟从政。曾祖袁颢藏身于医,以脉学教人以忠孝,著《袁氏家训》,分家难、主德、民职、为学、治家五篇,尽显江南士绅修身齐家的意志与苦心。祖父袁祥好读书,学卜测,擅六壬。

了凡父,“袁仁,字良贵,父祥,祖颢,皆有经济学。仁于天文、地理、历律、书数、兵法、水利之属,靡不谙习。

谓医虽小技,可以藏身济人,遂寓意于医。昆山魏校疾,召仁,使者三至,弗往,谢曰:君以心疾召,当咬咀仁义、炮治礼药以畅君之精神。不然,十至无益也。

颢有《春秋传》三十卷,祥有《春秋或问》八卷,以发其旨。仁复作《针胡编》以阐之”。(江峰青《重修嘉善县志》卷二十五)

袁仁继承家传医术,一心向学,与王艮、王畿等均有过从,遵祖训而不以科举为怀。

雷泉先生分析说,这反令“袁氏家学跳出了官方意识形态的限制,形成兼收并蓄、注重实学的特点”,“所治学问皆能深入儒家五经根本,且博涉佛道和诸子百家,对历法、地理、兵学乃至星相、占卜等实学亦极有造诣”。

劝人“咬咀仁义,炮治礼药”之语,也是袁家一贯秉持的价值理性,之所以世代行医,即因其可以“藏身济人”而近于仁。

袁了凡曾师从陆光祖(1521-1597)、唐荆川(1507-1560)。

彼时江南士林多为阳明后学者,荆川、凝菴父子即属“南中王门”。

阳明呼吁学者回归本心,矢志贤圣之学,如其训蒙思想,主张“教以人伦”,反对“记诵词章之习”,谓“今教童子,惟当以孝弟忠信礼义廉耻为专务。

其栽培涵养之方,则宜诱之歌诗以发其志意,导之习礼以肃其威仪,讽之读书以开其知觉。

今人往往以歌诗习礼为不切时务,此皆末俗庸鄙之见,乌足以知古人立教之意哉!”(王守仁撰、吴光等编校《王阳明全集》)

雷泉先生所说的“实学”应指此为言,为学当以敦伦尽分为先,避免沦为科举的工具。

实学之实,即在为学者意向于当下可以把握的实事,拒绝高蹈踩虚。务实亦可谓袁氏家学传统。

袁黄六世孙袁琏,十二岁补县学,其家素贫,“念学者当先治生”,遂从贾,积赀买田,“子弟力耕,农隙课读”,如此耕、贾与读并行,名闻乡里。(《重修嘉善县志》)

袁氏隐逸民间,但仍以士人身份为自我认同。袁仁谓士之品行,道德第一,功名其次,富贵为下,勉励儿子们尚道德,但不妨顺应时事变迁,改变“积德不试”的家训,从事举业,走向更广阔的空间实现经世济人的襟抱。了凡秉承家学,医、占、学并举,而转向举业。

二是游于科举史与命理学之艺。如果不以富贵、名位为目的,科举算得上是传统社会读书人实现合内外之道的唯一途径。

科举制度的复杂程度,远超今人想象。作者结合了凡的经历,简述由生员、贡生、监生而举人、进士的科考层级,读者可由以识其大概。

袁了凡将举业成功与否同“积德”联系起来,亦属传统社会的一般观念。

命理学是将人生纳入自然必然性予以考量与预判。人禀天地之气而生,生死、寿量等必遵循自然因果规律,在此意义上的“命数”不难成立。

人作为道德主体,求仁得仁,是“我”可以自主决定与把握的,其中蕴含人之为人的自由与独立的前提,也就是说人具有超越命数即自然必然性的自由本性。

云谷禅师关于“立命之说”的论述,即关乎自然必然性与自由本性的对立与同一。

袁了凡深谙占卜、堪舆术,孔道人对其科第、寿数的预测,精确到哪一年、名次、活到多少岁等,且在日后屡得验证,因而于命理学更加深信不疑。

功名、富贵具有社会性,唯有基于对个人努力与社会因素的充分估量,才有可能预判其得失,舍此而据自然命理的推测,显然具有不可解释性。

孟子谓之求在“外”,虽求但有得有不得,因为赖“他”之故,实则认同行为者的行为与其结果之间不具有一致性。

云谷禅师“命由我作,福自己求”的“逃数”之论,无疑是引人深思、欲罢不能的理论难题,雷泉先生提出这个主题,并给出一种解读方案。

三是游于佛儒道三教之艺。《了凡四训》第一篇“立命之学”,关于云谷禅师“立命之说”的记述,因其保存云谷禅师的思想而具有历史文献学意义,因其提出主体能动性与自然因果律难题而发人深省,云谷对这一难题的论述,征引五经论孟而导入心源,实则是基于业力因果与禅理的观察与分析。

“详解”于此篇给予重点解读,占全书一半内容。析命为二,物质生命与智慧生命,亦即云谷所论“父母生身”与“义理之身”,雷泉先生以“肉身与法身”为题,谓云谷禅师“命由我作,福自己求”的思想,“在儒家义理之天的最高层面上,与佛教的实相会通”。

云谷法会禅师(1500-1575)是晚明江南佛教振兴的推动者之一,出生于嘉善胥山乡,早年在大云寺薙染,往天宁寺谒参法舟道济,属断桥妙伦一脉,后至金陵,于大报恩寺、天界寺传禅,于栖霞山住静,成就憨山与了凡两位佛教砥柱。

“壬申(1572)春,嘉禾吏部尚书默泉吴公,刑部尚书旦泉郑公,平湖太仆五台陆公,与弟云台,同请师出山。诸公时时入室问道,每见必炷香请益,执弟子礼”,“居乡三载,所蒙化千万计”。(德清《云谷先大师传》)

在云谷禅师周围,形成一个以陆五台、袁了凡为代表的佛教群体。

正是这个群体,由了凡首倡,紫柏、密藏、幻余(云谷侍者)发起,开创了刊刻方册藏经即《嘉兴藏》的伟业。

隆庆三年(1569)袁了凡在入学南京国子监前,往栖霞山访云谷禅师,二人对坐三昼夜而不瞑目。

云谷叹赏他的定力,问何以三日不起一毫妄念。了凡因占卜而预知命数,且屡得验证,因此答说“吾为孔先生算定,荣辱生死,皆有定数,即要妄想,亦无可妄想”。

云谷笑谓,“我待汝是豪杰,原来只是凡夫”。由此亦可推知,宗徒参禅不以止息妄念而以藉定发慧为目的,了凡由预知未来落入“无记心”,从而失去生活激情,恰是禅家明确反对的。

交流过程中,云谷针对了凡的心境实况,提出“命由我作,福自己求”的立命之说。

于此命题的论证,云谷并不否认命数之有,反由命数论起,将思维引向纵深。

云谷云,“人未能无心,终为阴阳所缚,安得无数”。约阳阳,数是自然必然性。

“有心”则造业感果,蕴有因果必然性观念。由阳阳之数导向业力因果,便将生命动力或心之抉择机能引入话题。

极善、极恶之人均不为数所拘,了凡被他人算定,二十年来不思改转,就是云谷所说的凡夫。

在了凡“数可逃乎”的追问下,云谷提出“命由我作,福自己求”命题。

“作”与“求”据圆顿教旨,均属有为,恰是需要超克的有心去作去求的修行路径,云谷为激发了凡的内在觉性,而专论作与求,堪谓应病与药,最终仍要导向“无念”“无心”的圆说。

所谓凡夫畏果,菩萨修因,于既定现实理当接受,然而于当下种善因必感招善果于将来。

针对了凡关于不应科第、生子的个人原因的省察,云谷引《尚书》“天作孽犹可违,自作孽不可活”、《诗经》“永言配命,自求多福”句,谓不登科第、不生子之数,属天作之孽,尚可违转,若从现在开始“扩充德性,力行善事,多积阴德”,于自己所作之福,必然亦得享受。

“积德”“包荒”“和爱”“惜精神”,即是针对了凡的弱点提出的对治之法。

既定事实唯有接纳,未来则蕴含于今天的抉择即改过与行善的努力中,如此则得“义理再生之身”。

血肉之身有数,义理之身亦必感通于天。征引《药师经》“求长寿得长寿,求福报得福报,求自在得自在,求男女得男女”,进一步佐证“求”之可行性,同时表明佛教与一般价值理性的共通性。

云谷对儒家思想也提出佛学维度的理解。了凡准孟子内外之说,认为求仁得仁,求在我故有得,求富贵则有得有不得,得与不得取决于外部因素。

云谷谓“求在我”即“从心而觅”,反躬内省,而不向外驰求,则不仅得道德仁义,亦得功名富贵,“内外双得,是求有益于得也”。

这种读法不尽合孟子原意,却拓展了孟学的理解空间,更凸出“心生则种种法生”的心之本体意义。

最后,云谷示以“功过格”,教持准提咒。“功过格”将行善落实在行动上,并予以量化。

“功过格”的流行,反映了江南文化的实行精神,而为儒道佛三家共同提倡。持准提咒到“念头不动”,方始灵验。

于无念,云谷从符箓家书符说起,谓“执笔书符,先把万缘放下,一尘不起”,由念头不动处下一点,一笔挥成,其中不掺杂任何思虑,则符方灵。

同样,“祈天立命”亦要从“无思无虑”处感通,“不动念”时即住于“不二”,“丰歉不二然后可立贫富之命,穷通不二然而可立贵贱之命,夭寿不二然后可立生死之命”,总之一句话,夭寿等二全依不动念之不二而得呈现。

云谷所谓不二,按下文论述,即为至善,若此身有过恶,则治而去之,若有一毫觊觎、将迎,则当予以斩绝,如然则“直造先天之境,即此便是实学”。

此中所谓“实学”,即在改过迁善的切实行动中,令真心发露(无念、无思无虑),应接万物,无往不善,造乎先天之境。无念为禅家宗旨,无思无虑则通于孟子的良知、良能,在云谷论述中,三家弥合无间,佛者见为佛,儒者见为儒,道者见为道。

于云谷“义理之身,岂不能格天”语,雷泉先生解“义理再生之身”为“与真理相应而脱胎换骨再造的生命,此即佛教所说的法身。

法身,为智慧所证得的真理之身,以智慧为体”,解“格天”为“以至诚感通上天”。

此以天人相感为释,将儒教“义理之天”与佛教“中道智慧”予以会通。

“血肉之身”由不明法身而落入因果轮回的自然必然性中,意欲脱出这一因果规律,须待生起“照见五蕴皆空”的般若智慧。

轮转还是解脱,皆取决于有情识的存在者的起心造业。凡有心便为阴阳所缚,即指此为论。

云谷的论述极尽曲折,一者阴阳所缚的命数说,内含烦恼缠缚的生死轮回义,不妨解为自然因果律。

二者“义理再生之身”说,内含法身慧命义,这是人之为人、物之为物的根本前提,于此无知、无明,则沦入种种颠倒妄想,执取差别法,为差别法所缚。

了凡虽无妄想,却落入心如死灰的“无记”中。因而云谷激励他从心求解脱。

三者“念头不动”“穷通不二”说,虽藉符箓家书符为论,实则内含宗门无念、无住、无相义,及真如随缘而立万法义。

然而云谷全藉饱学之士熟稔的命数、符箓、义理、格天等话语诠出,于佛家事理不着一语而尽显其中,非学识宏深及具备高超的谈话艺术所不能,亦非于三教谙熟而有真实体贴者所能诠出。

三教同归“心源”本体的无差别性,从而给出超越自然必然性的自由以理由与实践方案,即便是命数,亦可由作与求,达到以诚格天。

四是游于道德哲学之艺。《了凡四训》作为影响迄今的善书,雷泉先生将其主题概括为“德福一致”,“德,是得自天道的道德行为;

福,是德行主体所获得的福报”,德行与福报的统一性,“既包括精神道义的尊严,也包括物质生活的幸福”。

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为价值理性所坚持,然而因违诸经验事实而成为实践理性的难题。

慧远尝“因俗人疑善恶无现验”,而作《三报论》,但亦不得不申明“现报绝夫常类可知”。

康德认为,在实践理性的对象即至善概念里,德行与幸福(经验的,情感的)被综合地设想为“原因和结果的联结”,“要么对幸福的欲求必须是德行的准则的动因,要么德行准则必须是对幸福起作用的原因”,前者绝对错误,后者不是绝对的错,只是有条件的错。

自由作为本体,独立于一切自然因果性,但行动者作为现象,则具有“符合自然机械作用的因果性”,因而纯粹实践理性的二律背反的第二个命题是有条件的错。

“意志与道德律的完全的适合”,尚须两个悬设,一是灵魂不朽,即诉诸“无限的进程”,即以“同一个有理性的存在者的某种无限持续下去的生存和人格为前提”,二是上帝存有,即以上帝为“至上的原因”(康德著、邓晓芒译:《实践理性批判》)。

晋宋、齐梁间两次大规模的神不灭论之争,即在设想神不灭的前提下成立业力因果与涅槃解脱。

云谷关于“内外双得”的论述,显然认同德行与福报之间存在必然性。

首先以有心之作、求,激发改过迁善的动因,并引经籍以证成德行与福报的因果联系。

最后则示以无思无虑、无念,由之感通上天,造乎先天之境。

在康德,将德行与幸福的同一性诉诸上帝存有,从而保证道德律的无条件执行。

在佛教,实践上可由参禅、持咒所至的无念(超克对待)而通达至善。

雷泉先生云,“讨论德福一致的视域,涉及生命的高度与广度,必须超越世俗社会的范围,引向神圣的向度,以更高的理想愿景,作为对现实世界进行价值批判的根据,从而促进文明的不断发展和进步”。

就“神圣的向度”“更高的理想愿景”之作为根据而言,与康德之说相呼应。

云谷将登科、祈子等福报(幸福)作为至善的一个要素,示以“功过格”,勉励了凡努力、切实的行善,德行则为至善的另一个要素,德行与福报,在事上、理上皆是一致的。

因为践行“功过格”,又必涉及关于善的界说。于此,袁了凡给予深辨。

《积善之方》中,提出“八维辨善”,即真假、端曲、阴阳、是非、偏正、半满、大小、难易。这里但举舍假取真一维,略陈其梗概。

了凡举儒生问中峰明本,以“今某人善而子孙不兴,某人恶而家门隆盛”质疑佛家善恶报应说,中峰提到常人混淆善恶的情况,若人以“詈人殴人是恶,敬人礼人是善”,然而明言“有益于人是善,有益于己是恶。有益于人,则殴人詈人皆善也;有益于己,则敬人礼人皆恶也”。

常人但据可见的行为判善恶,而不见行为者内蕴的动机。据此,了凡进一步总结,“人之行善,利人者公,公则为真;私己者私,私则为假。又根心者真,袭迹者假。又无为而为者真,有为而为者假”。

此类辨析,足显袁了凡关于价值理性的自觉与深识。

有说了凡但求个人之登科、子嗣。如此责人,不脱贪私之心。

一者很难设想与个人幸福相违背的德行,二者反显云谷、了凡的实学倾向,在此基础上方才导向无念之绝对。

早年,雷泉先生经沪上居士推荐,即读《了凡四训》,近二十年来,在各种场合讲演,并选择《了凡四训》与《心经》两个经典文本,论述佛教哲学的业力论与缘起论,认为“明白业力论,方可从儒道的修身和家族承负说,于生命价值上进趋法身。

明白缘起论,方可超越世间的天人和五伦关系,空有不二,于终极真理上直达实相”。

何以在现代化的上海能反复敷讲一部传统的善书,准此说,便变得容易理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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排版、校对:孟陶

审核:嘉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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