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场白
中医家记者:左老师好,非常高兴能够代表中医家和您有一场这样的对话。您现在在针灸上的成就大家有目共睹,但是您本人一直比较低调,很少出现在公开的场合,所以对于生活中的左常波,其实大家所知甚少。今天非常高兴能借这样的机会和大家一起来认识生活中的左常波。
左常波老师:谢谢你,谢谢中医家。
“我这条命是中医救的”
中医家记者:您和中医的结缘,说起来应该要从您的童年谈起。那时候有一个名叫史敏旺的民间中医,凭借着一个民间验方,治疗了方圆百里内很多产后抽风的小孩,其中也包括了你。后来,他成为了您的义父,您每年都要去看望他。这是一段什么样的故事?一段什么样的情缘?
左常波老师:现在回头看看这段经历,其实对我人生影响非常巨大。
小时候我是在农村长大,那个时候的农村,孕妇生孩子的时候很多都是在家里,找接生婆用土办法来接生。接生婆剪脐带的时候,如果剪刀消毒不太严格,很多孩子在接生的过程中会脐带感染,出现发烧,高热惊厥。我当初出生的时候,也是有这么一个情况出现。当时发烧烧到40多摄氏度。其实在我之前,我妈妈也有过一个孩子,也是因为抽风抽死了。
到我这个时候,非常巧合。我生活的那个村庄叫左家泊,姓左的人比较多,在我们邻村有一个叫龙湾庄的村子,那时候有一个民间很有名的医生。当时他还不是老中医,因为年龄也不大,30多岁。他就有这么一个治疗小儿产后抽风的验方。这个方子也非常简单,用的是亚洲的犀牛角,研成粉末,三个小时冲服一次,很快就能退烧。那么这段结缘给我产生很大影响,严格意义上来说,其实我这条命是中医救的。
后来这个中医就跟我父母说,“我救了这个孩子,我们认门干亲吧。”在农村经常有这种认干亲的,就变成一种亲戚关系。因为这个经历,我认了这个义父。
学医是一段阴差阳错的安排
左常波老师:从那以后,经常去看他,一直到我上小学、初中、高中。有一次春节的时候去看他,我的义父就跟我说,“小波,你将来长大以后跟我学医吧。”我小时候上学,一直到高中,学习成绩都非常好,但是那个时候我对做一个医生,一点都不感兴趣。我1988年在考大学的时候,确实也没有填报中医学院。
但是没有想到,那年考试发挥不太好。而当时山东中医学院,也就是现在的山东中医院大学,就招了一批学生,这批学生是第一志愿没有录取的,然后把他们的档案给拿去了。档案拿去以后,其实我们的第二志愿和后面的志愿就没法选了,因为这个机会就读了山东中医学院。学这个实在不是我非常愿意的,但是人生中总是有一些很奇妙的事情发生,好像不是你自己设计好的,自己想象的事情可能不一定如愿,我就是这样子。回头看了这段经历,对我还是真的非常重要。
当我读了大学以后,我春节放寒假回家去看我义父,他特别高兴,觉得我还是按照他这种想象、他的意愿去学了这个专业。后来我义父把很多自己用的方子手抄本给我了,我现在手中还有。但是在我很多年的行医经历当中,我更多的时间是放在针灸上了,对方药没有太多的研究。直到我义父在80多岁不到90岁的时候走了,走之前他拿出年轻的时候就开始用的亚洲犀牛角,他用这个救了很多很多像我一样的孩子。一直用到他走之前,这根亚洲犀牛角还剩下一点点。那么最后他说,要把这个留给我。后来我也没要。
回头去看一段经历呢,可能真的是跟中医有缘的。
“父亲教给我最质朴的人生道理”
中医家记者:冥冥中,真的是上天注定了您和中医的缘分。您刚才也提到,其实一开始学中医不是您的本愿,后来被阴差阳错地录取到了山东中医学院,您应该也是非常愕然的。最后面,其实是您的父亲和您做了一次非常真诚的谈话,您才接受了这份命运的安排。当时您父亲跟您做了什么样的交谈?
左常波老师:我那个时候,非常的失望。我就跟我父亲说,爸爸,我真的不想读中医学院,我不想当医生。我说,可不可以这样,我重新再考一次,我想按照我的意愿选一所大学,选个我喜欢的专业。
但是我父亲跟我讲,其实你不要放弃这个中医学院。为什么呢?学中医是在学一门手艺。有一手好本事,在任何一个时代都可以过上无忧的生活。他当时跟我讲,一个人,首先要努力做一个本分的人,这个本分会让你交到很多的好朋友,如果同时你再有一身的好本领、好本事,那么你就会被别人需要。有了本分和本事这两个东西以后,那么一生可以过很好的生活。在父亲的坚持下,去学门手艺嘛,我就按照父亲的心愿去了山东中医学院。毕业后就进了医院,当了一名医生。
这份经历,我父亲跟我讲的话,当时没有觉得什么,在工作了很多年以后,当我自己有了儿子,我才发现,本分和本事这两件事情如果我们都有了,真的可以过一个很好的生活。我有儿子以后,我也把父亲当年给我讲的这两件事跟他讲,可能对孩子也是一种启发吧。现在再回头去想,当时一个农民的父亲,他跟我讲的是一个非常普通的道理,但是非常有深意。
“不务正业”的文学才子
中医家记者:这真的是一个淳朴的父亲总结出来的非常质朴的生活智慧。
您上了大学以后,据我们了解,也不是大家普遍认为的那种学霸。您在大学时代发表了非常多的诗歌和散文,是一个非常浪漫多情的才子。不知道具体情况是不是这个样子?
左常波老师:上大学以后,因为对专业不感兴趣,所以我就努力培养自己别的兴趣,想让自己这五年的生活过得有意义些,按照自己的兴趣做了很多的事情。比如说你提到的,我当时对文学特别的热爱,用了很多的时间和精力研究一些新派诗歌,做了大量的阅读,也写了很多这样的诗歌、散文以及小说,发表了很多这样的东西。我1988年读大学到1993年毕业,其实在80年代末90年代初那个时候,发表一首诗歌稿费很可观。那时我发一篇就有25块的稿费,一个月的生活费就够了,所以说给我带来了很多乐趣。因为那个时候对中医不感兴趣,所以在这些方面下的功夫也让我有很多的寄托。
现在回头去看,虽然说在中医的功课上没有下功夫,好像是不务正业,但我觉得人文精神的培养对我未来深入研究针灸和中医,也是有所帮助的。其实中医本身就是一种人文科学,文学上那种想象的空间、丰富的联想力,对我非常有帮助。所以我觉得凭着兴趣去学习、去往前走,这个是永远不会错的,你所做的所有研究,所有的积累、所有的沉淀,可能对未来都有帮助。所以当时确实有这么一个情况。
但是当时还有一个情况,就是当时我虽然对功课不感兴趣,但是因为喜欢读书,依然还是在图书馆看了很多跟中医临床有关的很多东西,所以在中医方面还是有所涉猎。而且这些阅读是在我们课程以外的,也让我对中医这门学问产生了一些浓厚的兴趣。基本上就是这么一个情况。
大学时期的左常波们
中医家记者:当年大学的时候对文学的喜爱,培养了您非常细腻的一个情怀,在您以后针灸的手法上我觉得也是有帮助的。而且现在看您写的很多文章,读起来确实有一种非常舒适的感受,就像喝酒一样,有点微醺的那种醉意。我觉得中医真的在本质上是一种人文的医学,它是有人文情怀的。
您刚才提到说,大学时候发表了很多诗歌散文,其实能够让自己生活得非常好。同时,也知道您是山东人,非常豪爽,非常喜欢交朋友,在大学里有很多兄弟。在网上有一篇非常热门的帖子,叫《大学时期的左常波们》,写了很多关于您和兄弟们的故事。您现在回忆起那段和兄弟们相处的日子,有没有到现在都觉得特别难忘、有趣的一些故事可以跟大家分享?
左常波老师:当然是有的。其实印象中非常深刻的有这么几个人,包括我的同学,还有学弟。
一个是我大学本科的同班同学,叫魏晓日,他是年龄最长的,非常关爱我们这些年龄比他小的兄弟,我们叫他魏大哥。当年他对我最大的启发是什么呢?他当时在读大学的时候,有个特点跟我相似,对功课不感兴趣,但有一点让我心怀敬意,就是他对针灸这门临床技能的兴趣非常浓厚。他用了很多的时间去图书馆,借了很多跟针灸有关的临床书籍,反复地看,反复地做笔记,反复地去研究,甚至那时候我们还刚学针灸,还没有开始学操作的时候,他就开始在自己身上去扎针灸,去体验。
那个时候我就在想,对功课不感兴趣,不等于说我们对这门学问不感兴趣啊。所以魏大哥当年所做的事情,去图书馆大量阅读跟临床相关的一些书籍,也启发了我。我在大学里头也读了很多中医有关的书籍,是功课以外的,跟技能有关的。当年魏大哥对我的影响非常深刻,这是让我非常感谢的一个人。直到现在,我们工作以后还有在联络。
还有一个好兄弟,叫田劲松,其实不是同班同学,是我的学弟,印象非常深刻,他是我的莱西老乡。当年上大学的时候,记得有一次去爬完千佛山回来,在学校的门口,还没有进校园的时候,我们碰上了,那时候我正好刚刚领到一笔稿费,二三十块钱,一个月生活费就够了,我就说,我们去喝碗羊肉汤吧。校园门口有一个地方是卖羊肉汤的,其实是很简单的一顿餐。过了很多年以后,我这个学弟啊一直念念不忘。
他后来去了英国,生活也不错,但是当很多年以后,我们联系的时候,他就跟我讲,“老左,我印象最深刻的就是那碗羊肉汤。”他说每次从那儿走,都被那个香味吸引,但是没有钱,他也是农村的一个子弟哈。但那天我们就喝饱啦,羊肉、羊杂、羊肉汤,还有那个馍。而且我还知道那个汤是免费的,喝了好几碗,哈哈。这个事后来我都忘了,很多年后我们再聊起的时候,就聊到了这个事情。
其实生活中的一些幸福是非常简单的,那我们工作以后,经历了很多的一些事情以后,我们发现自己把人生变得越来越复杂了,而我们的幸福也离我们越来越远。所以这个事给我的印象非常深刻。
还有一个人,也是我们针推系的一个小学弟,比我低两届,叫卢喜学。那这个人呢,我们大学的时候就经常交往,大学毕业一直到现在都是,他成为我整个学术研究探索过程中的一个最重要的伙伴。我在探索过程中的一些心得呢,就跟他分享,那么他也会静静地听,有时候,他也会把他的一些心得跟我分享。所以这个人,从大学时候结交,一直到毕业以后,一直到现在,对我影响也非常巨大,我也非常感谢这个校友、这个好兄弟。
其实大学中有很多这样的同学,只是毕业以后大家在不同的岗位,接触的比较少。要说印象比较深刻的,就是这么几位,各有特点的一些好兄弟。
值得一生怀念的老师
中医家记者:人生能有几个知己呀,有大学期间能有几位到现在还一直保持联系,而且大家见面还是像当年一样熟悉的朋友真的是非常不容易。
说到大学,刚才聊了您的兄弟们,很纯真的那种感情。下面我们聊一下良师,我知道有些老师对您的影响也是非常大的,比如说陈乃明教授,他的针灸非常厉害,但手法的话其实也不怎么讲究,您在文章中回忆,他扎针的时候,扎好了就自己先走了,但是病人慢慢的会有全身发热的感觉,能够扎出烧山火的这种效果,所以对您以后的针灸不太注重那些手法,其实也是启发非常大的。除了这个老师,我了解到,让您印象最深刻的其实还有另外一个老师,叫做苗香圃,他为什么到现在还让您难以忘却呢?
左常波老师:
现在回头去看,当年我在读山东中医学院针灸系本科的时候呢,有很多很好的老师,包括现在的高树中老师,研究灸法的崇桂新老师,还有我们当时的系主任,吴富东老师,现在应该也退休了,包括你刚刚提到的陈乃明教授,是临床针法很独到的一个教授。那么苗香圃老师,是当我大学五年本科前面四年的专业学习结束后,第五年临床实习的时候,给我留下了极其深刻的印象。
当时我们在泰安实习的时候,我跟了一个老师,叫苗香圃,现在应该也故去了,他在专业上是极具功底的一个老师,方药用得出神入化,到现在为止我还记得他的一些方子。那么印象最深的是什么呢?就是我大学第五年临床实习,我也没好好学习,那时候我有个初恋的女朋友,她不在医院中学习,所以我经常跑出去。当时苗老师有一次非常认真地跟我讲,这个情节现在想起来历历在目,他说,“左常波,你这么聪明的一个孩子,你说你整天不好好学习,那你工作以后怎么办?人命关天的事,真是,你说你怎么办?”非常痛心疾首地说,“你这么聪明的孩子,真的白瞎了!”
这个事对我印象非常深刻,因为那个时候,对人生的前途,我不知道未来在哪里,很渺茫,这个老师能够那么痛心疾首地让我把所有的精力放在专业上,这是让我非常感动的。苗老师跟我谈完那番话以后,我认真地做了一个反思,我认为当我是一个学生的时候,我就应该好好学习,当我在临床实践的时候,我就应该努力地去跟临床的老师学习,培养做一个医生的所有素养。
苗老师对我的触动是非常深刻的,因为在那个时候有一个老师,就像父母一样的就为你着急,这印象非常深刻。很多年以后,我依然会想到苗老师,我觉得这不就是良师益友吗?不管是影响了你的专业的,或者是影响了你的人生的,这些都是值得我们一生去怀念的老师。
从董氏奇穴到以针演道微妙法门
中医家记者:其实苗老师是对您的未来担虑,一番痛心疾首的话鞭策了您,让您重新回到学习的正轨上,以后能够更好的守护生命,尽到做医生的本分。
后来,您毕业以后呢,其实也在一直在学习,接触到董氏奇穴,还专门去台湾跟杨维杰老师学习,然后把董氏奇穴给带回了中国。也就是这一段经历,让您开始为大家所熟知。但当您学了董氏奇穴以后,后面又把这些奇穴一个个放下,这中间的经历又是什么样的呢?
左常波老师:这段经历其实说来话长了。回顾起来呢,我工作以后在不断学习,这个过程中影响我至深的是两个人,一个是在专业上,就是杨维杰老师,刚才你提到的,我1997年的时候去台湾,专程去拜访杨维杰老师,呆了三五个月,这是我人生非常重要的一个老师,也非常感谢他。那么影响我至深的另外一个人,就是南怀瑾先生,那是又隔了12年,2009年12月份的时候,去太湖大学堂给南怀瑾先生扎针灸,他启发了我对人生的很多思考。这两个老师都非常重要。
那么回到学术上来的话,我是如何一步一步走到今天所谓的“以针演道微妙法门”的,这段经历我真的很想跟大家去分享。这段学习过程,我用八个字可以比较完整地概括我的针灸探索历程——参透、放下、超越、回归。
参透。
首先就是董氏奇穴确实开启了我对针灸的深层领悟,也通过针灸学会了看病。这套源于民间的独立成章的针灸体系,它把针刺和放血相结合,以临床实效做为深深的依托,提供了一个完全迥异于传统针灸的范式,不循经取穴,另起炉灶,设立了两百多个经外奇穴,遍及全身各处,这完全颠覆了我对传统针灸的理解,似乎传达了“全身无处不是穴”这样一种理念,这种理念的突破极其重要。另外,蕴含其中的应象思想也是让我深受启发的,让针灸临床变得灵活多变、妙趣横生,为针灸提供了非常广阔的潜在空间。
那么当我深入董氏奇穴以后,去看这些看似随性无序的经外奇穴,其背后是否隐藏了一个秘密的通用法则呢?后来我就从这里面发现,其实董氏奇穴隐藏了一套完美的秩序,这套秩序的通则就是河图洛书。换句话说,在董氏奇穴这套体系当中,沿用了河洛这种模式。这个应该说是我的独立发现,也不是老师教给我的,是我在董景昌先生的书里面看到了这套完美的秩序和法则,董师公当年隐而未发,他没说透。
董氏奇穴在全身各处的排布规律几乎都套用了河图这个模式,董景昌先生作为临床凭证的那个掌诊图,也让我看到了活脱脱的一张河图。那这也是解释了董景昌先生当年临证为什么极少平脉,他不用脉,也不问诊,仅仅看面诊和掌诊,就可以扎针了,就是因为他心中有那个图和那个诀。有了图诀,然后按图索骥,这是我当年从董氏奇穴入门的一个体会。
放下。
这一段经历非常重要,它首先让我学会了看病,使我对针灸有感觉了,使我的针灸水平有了提高。但当我后来参透了董氏奇穴这个秘密、这个法则以后,我就放下了董氏奇穴,因为我用这个法则可以创立无数的新穴,临床验证也是屡见奇效。这套东西跟传统针灸相比较,它是异军突起的一套针灸系统,一看就是横空出世,好像很奇怪,但是当你参透了法则,从新奇的体验中走出来,认真地思考之后,发现这个远远不够。我们经常说“无偏不成家”,无论任何一门学科、一个学问,一旦成家成派了,这个东西依然是有缺陷的。我认真地回顾一下董氏奇穴这个体系,它依然是一个对症处理、对病施治的一套体系,而且理法还是比较粗疏的,在细密和精准这个方面,以及动态的应机的这个宏观大局方面还是有缺陷。为了达成这个目标,我当时有一段时间陷入了困惑和迷思,就是这个阶段。
接下来有一段时间,我将传统针灸和董氏奇穴放在一起,把这两个体系放在一起对照研究。你看,它们两个体系非常有意思,一为正经,一为奇穴,两个系统相映成趣。那么,如何出奇守正,如何寻求突破,如何实现超越呢?在这里面我是做了一个融会贯通的事情,又重新地发现了古典针灸的迷人魅力,这个时候我的针灸格局就大大拓展了。所以,我又回到传统针灸。并不是董氏奇穴那么神,传统针灸不行,不是的,正因为将这两个系统对照研究以后,让我发现了董氏奇穴的一些缺陷,重新地回到了传统针灸、经典针灸里面去找到一些大的格局,这是一个阶段。
这个怎么说呢,我记得在老子《道德经》里边有这么一句话,叫“以正治国,以奇用兵,以无事取天下”,非常有意思,治国用正术,用兵以奇术,而取天下就是用一些无为的方法来应对。其实作为一个医生来讲,穷其一生的精力对疾病、对技术进行研究,永远也到不了一个尽头。我们好多医生用一生的精力去研究病是怎么回事儿,研究技术是怎么回事,其实我相信,在这两个方面我们究其一生也很难穷尽病的原理、技术的原理,真的很难。
那么我当时在想,针灸最终级的超越,难道只是如何提升治病的技术吗?这个问题困惑了我很长很长时间。那我觉得有没有可能去找到一套高于疾病、高于技术的更简约的法则呢?如果这个法则存在,它应该是以生命为根本的,关于身体如何运作的一套内在逻辑和大法则。所以如果这套东西找到了,那么你用这套东西做指引,除了祛疾或许还可以干点别的。因为医生好像一辈子的任务就是看病,其实我觉得如果找到一套至高无上的法则的话,医生能做的可能不仅仅是治病这么简单。
超越。
应该说,我最重要的一段时间是在2003年到2011年这八年,我认为这是我学术发展中最美好的八年。当初我的工作模式做了一个调整,我不在医院上班了,面对一个高端的门诊,病人不见得特别多,但是疾病可能更加复杂,而且患病的人也不见得给你太多的治疗机会,病人可能很怕疼。因为这种工作模式的改变,才有了我所针具的改变。现在的针可以做的越来越细了,还有注射器针头出现了,放血我不一定要用三棱针。那么在这个过程中,我用极微细的微针去调气,在很多系统性疾病和一些重大疑难病方面,发现了一些很特殊的现象,当然临床也产生了重大的突破。
譬如说,在留针的这个过程中,有丹田发热,命门炽热,小周天的一气周流,包括一些排寒的反应,肢体甚至内脏的一些异动,出现有情绪的反应,有哭泣、有喜悦的感受,甚至有些人感觉身体消失,意识空白,内在的灵光出现……
发现了这些特殊现象以后,让我产生了深厚的兴趣。为了找答案,我的研究范围转向了丹道的修炼,道家的一些经典。所以2003年到2011年这个过程是我学术构建的一个非常重要的时期,也发现了一些新的方法,发现了很多微针调气的一些针法,找到了用更微细的针去治神的一些特殊的规律,那么也发现了阴络刺血这样的技术。这些技术的发现,或者说这个丹道领域的研究,背后的原理到底是什么?在最深处到底隐藏了一些什么重大秘密呢?这才是我真正应该去探究的。所以我用了很漫长的时间去深入思考,去找答案。
道家这个体系让我产生浓厚的兴趣。那么我首先做的事情是什么?广泛阅读了各派丹道的经典,在理论上做了一个认真的梳理。其实这是一套法度严谨、环环相扣、次第有序的程序,非常复杂。但当我有一天把这套理论弄明白以后,发现其实这里头研究的东西就是精气神的转化而已。《黄帝内经》这个中医的元典,研究的也就是精气神,对吧?也是这个样子的。但我觉得丹道的修炼体系直接透过身体,参照的体系更加简约,就是阴阳。任督二脉一气周流不就是《内经》所说的“阴阳者,一气也”吗?这套东西给我产生了非常深刻的影响。
这段过程非常漫长,最后经过这么多年的研究,我探索出的结果,我认为这个就完全可以实现对传统针灸的一个超越。我在一些不同的场合也介绍过,我说这套体系的产生,其实它是在浸淫传统针灸,参透董氏奇穴的基础之上,旁鉴丹道精华,从丹道这个修炼体系里面找到一些线索,创立了一套法脉系统,这套体系我称之为“以针演道微妙法门”,我最大的目标是尝试探索一套大一统的针灸公度模式,既可以祛疾,又可以续命,还可以作为修真、修道的接引之品,最后我研究的结果就是这样的一个东西。回头去看,我觉得对我而言是一个真正意义上的超越。
回归。
这个真正意义上的超越,最后它是一个回归,回归了一个很本真的针道源头。现在回头想一想当时我在董氏奇穴里面发现的那张隐秘的河图,到了最后这个阶段,我发现又回到这张河图了。为什么呢?其实中国的丹道修练体系,最古老的一个祖本就是《周易参同契》,我们在这里面也能看到河图的影子。所以我觉得这个是非常有意思的。
那么,基本上这就是我整个学术探索的过程。表达的不一定那么完美,但是就是这么一个过程。它经历了有漫长的思考,全程就是这样。
中医家记者:听您回味了学术探索的整个过程,用一句话来概括,就是您一直在探索和发现生命背后运行的法则。
其实董景昌先生创立董氏奇穴也好,您现在构建以针演道微妙法门也好,都是探寻生命背后运行的这套法则之后演化出来的。丹经有一句话说,“得诀之后方读书”,你知道了生命背后演化的法则是什么,知道了这个法诀,然后你可以去参阅先贤留给我们的经典,结合自己的启发,去创立更多的方便法门。
左常波老师:对,您说的非常有道理。其实当我构建的这套体系越来越来完善的时候,我就在想一个问题,貌似我在这个体系里构建了一些新的针法,找到了一些新的技术,但是当我在想尝试构建一套独特的理论体系的时候,我发现其实在理论的建树方面,几乎没有新的创见。为什么?都被古人说完了。所以就像你说的一样,回到中医元典、回到经典。你说丹道修炼里有法诀也好,包括我们中医的元典《内经》有一些法则也好,其实真正的理论的源头都在里面了。这就启发我们,无论如何还是要回到经典,包括中医的经典,包括丹道修练的经典,这是非常重要的。
针灸不仅仅是一门技术,但首先是一门技术
中医家记者:您经常说,虽然针灸这门学科它不仅仅是一门技术,但是它首先是一门技术。怎么去理解这句话?
左常波老师:虽然针灸不仅仅是一门技术,但是我依然要强调针灸首先是一门技术,为什么呢?它首先是用来治病的,对吗?我记得很早之前,其实我做了一系列课程的讲解,其中有一堂课叫《疼痛治疗之道》。在这个课上呢,就是专门针对疼痛这个症状,如何去解决问题,做了一门完整的课程。那回到我刚才说的那句话,针灸首先是一门技术,我们如何在疼痛这个领域里面通过针灸这门技术,更快地见效、更持久地见效、更彻底地见效,这首先是考验医生的。所以说呢,虽然针灸这门学科它不仅仅是一门技术,但是它首先是一门技术。
另外呢,当我们回到生命的意义上去探究疼痛的时候,我们发现,在更深层的意义上,疼痛跟很多疾病背后的本质是很接近的,它们有共同的原理,比如说跟内科杂病,跟一些多系统疾病,都是很接近的。一旦我们把疼痛的秘密弄明白了,而且总结了一套专门治疼痛的技术,你会发现,利用针灸解决内科病的时候,治疗一些慢性病、疑难顽症的时候,其实我们依然是遵循了同样的法则,这是我要表达的第一层意思。
但是针灸它不仅仅是一门技术。为什么要这么讲呢?当我们把技术掌握了以后,我们依然需要一个更加至高无上的关于生命运行的通用法则。因为在这个法则的指导下,我们就会拓宽针灸这门技术的应用空间。比如说,我不仅仅可以给你看病,我还可以给你按照这个精气神转换的规律,可以续命,可以让你恢复青春,可以通过微针治神的手段,让一个人的性格改变,把我们的习气转变。这个时候我们会发现,一个人的人生观改变了,世界观改变了,人生的命运也会改变。
其实我就是这样,首先把针灸当成一门技术去研究它,从针灸解决疼痛的技术入手,然后又不仅仅把技术当成终身追求的目标,还要在技术之外追求一些形而上的东西。只有在这样一个中心的指导下,我们才会把一个很平凡的技术发挥到产生一些神奇的不可思议的效果。这是我自己的看法。
最平凡的亲情,是最值得我们珍惜的
中医家记者:“形而下者谓之器,形而上者谓之道”,针灸包括整个中医,本身就是道法术器不可须臾离的一门学问。
在我们谈话的过程中,您经常谈到生命,包括生命背后的运行法则、生命中简单的幸福,回忆起大学期间和兄弟们、老师们的故事,依然充满了怀念。其实,您是情感非常细腻的人,在亲情上也非常打动我们,像您一直回味父亲当时对您说的那番话,也把它传递给了您的孩子。前段时间还看到您写了您的孩子十八岁成年礼的一封简信,也非常令人感动。亲情真的是一种非常美妙的生命体验,您觉得在您生命的过程,亲情扮演着一种什么样的角色?
左常波老师:在我们追求事业成功的这个过程中,其实我们很容易忽略最重要的东西,就是我们的亲情,我们对家人的陪伴。我们忽略亲情,不认为它是最重要的,因为它时刻在你身边,你陪伴或不陪伴,它都在。但当很多年过去之后呢,我觉得其实亲情还是最重要的,包括我们的亲人,我们身边的好朋友,还有我们自己。
谈到儿子呢,我觉得在中国父母的心中啊,儿子非常重要,他是家族血脉的一个延续。我确实在儿子的十八岁成人礼上写了这么一封很短的信(《写给儿子的成年礼》),因为当年儿子在成长的过程中,我追求事业,缺失了对他的陪伴,其实两代人之间还是有代沟的,这个是没办法啦,但是呢,我依然希望让儿子明白,虽然两代人之间可能会因为时代的不同,会有代沟,但是我认为在不同的时代依然有一些共同的东西,就是我前面提到的,我父亲给我讲的,永远做一个善良的人,永远坚守自己的本分,永远要努力掌握一身的好本事,我觉得这个是非常重要的。
我觉得我们做医生这个行业也是蛮辛苦的,但是在辛苦的工作之后,静下心来,我们在家里头待着,陪陪儿子、陪陪家人,这时候我觉得才会回到最放松的自己。这么多年过来,回头一想,我觉得工作可能不是最最重要的,生活本身才是最重要的,工作只是我们的一小部分。所以这两年我也在努力地把我的工作减少一点,一个月工作10天左右,更多的时间去读书,打打坐,会会朋友,有更多的时间陪陪家人。儿子的成长,其实可以见证我们自己的成长,未来我会用更多的时间去陪伴他的人生成长。
这些孩子们依然需要我们的关照,而不是追求那些高大上的东西,这个提醒是不可或缺的,因为这些东西最平凡,但也是最值得我们珍惜的。这是我这两年对生活和亲情的一些理解。
面对无常的命运,找到正确的方向去坚守
中医家记者:
谢谢左老师,您对亲情的感悟其实也是经历了万千繁华以后,蓦然回首才会发现生活中平平淡淡简简单单的,才是最本质的,最应该坚守的东西。
最后,还想问您一个问题。当初您学医学针灸其实是阴差阳错,但后来您也在这里找到了人生的方向,用一句话概括,“这是安顿在针尖上的人生:犀利、光芒、内敛、沉静、温暖”,是一个非常圆满的状态。但是如果时间能够倒流,有机会让您重新开始一段人生,您可能不会选择学医、选择针灸,那您觉得那会是一段什么样的人生呢?
左常波老师:其实呢,人生很难从头在来,这个问题其实非常难回答。但是我觉得人生有时候走到一个瓶颈期,在一些关键阶段无法抉择的时候,你可能需要沉下心来,不要急,这个时候如果有一些良师益友出现,可能会指引你的方向。更重要的是什么呢?一旦你人生的际遇就这么出现了,没法儿回避的时候,你最需要的是什么?认真地反思,认真地回归自我,认真地去做一些该做的事情。
我这几年呢,其实在现实生活中很少跟同行打交道。有几个原因,其中一个最重要的原因是什么呢,既然走到这一步,就是我的学术走到这一步,我已经有了自己很明确的方向,而且也非常清晰走一条什么样的路径去达成这个目标,我只需要通过时间去证明能走到那一步,所以这几年我更多的时间是面对自己,自己读书、思考、实践。有时会会朋友,但很多时候我是面对自己的。我觉得重要的是,你把所有的精力专注在一个方向上,你心中知道这个方向,也大体上知道这个路径,接下来我们就需要时间,那么人就不会浮躁了。所以说人也需要一个坚守,我们没法选择自己的命运,但当命运来临的时候,面对它,然后找到一个正确的方向去坚守。你刚才讲的那些话,“安顿在针尖上的人生”,这是我的一个理想,我依然做的不够,但是这是我的方向。
结束语
中医家记者:听了您的回答,我觉得是这样子的:各种外在的遭遇、命运的安排,是我们没有办法去选择的,但是我们可以把它内化在自己的内心中,然后慢慢地听从内心选择正确的方向,面对它、适应它,甚至可以去改变它,让它朝着自己内心想要的方向去发展,这个才是丰富的饱满的人生。
今天非常高兴能和您有这样一场对话。最后,我想用您写的一段话作为结束,写得非常有诗意,“没有什么可以留下,曾经的光鲜耀眼、辉煌显达转瞬即逝。只有历史坚硬地穿透柔软的时空,闪现隐幽的光芒,在人类蹒跚前行的某个拐角处,遗下惊鸿一瞥”。
其实借这个机会,我们也看到了您学术上的惊鸿一瞥,更重要的是了解到您内心的坚守,让我们认识了一个更立体的、更真实的左常波。谢谢左老师!
左常波老师:也谢谢您,谢谢中医家的好朋友们,祝大家身体健康,平安吉祥。谢谢!
排版、校对:嘉煜
审核:嘉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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