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田力教授 | 《山水情怀中的音乐传播》(上篇)

人一生中的选择有时会在不经意间。1996年我在居庸关长城脚下的一个山村里租了一家农户的房子,最初是出于从小养成的对山野的喜爱,或者是祖辈血液中那种对泥土的亲和感,从此就和那方山水结下了不解之缘。

最早想到在山水之中传播音乐完全是出于一种无意识的遐想。居庸关长城处于北京的燕山山脉中,山势雄浑之中又见朗秀之韵,绵延叠嶂,素有北京八大景之一“居庸叠翠”之誉。

村子在山谷中,沿山谷的山坡上隔几里地就有几处农家住户,总共不过二三十户,由于是沙石路,汽车不易进,虽离北京只有50多公里(高速路40多分钟就能到山口),却保持着难得的自然生态。加上远离喧嚣,空气新鲜,每来之后都会神清气爽而归。因了这份山水情缘,在一次和朋友们的聚会中,突发”奇想”,能不能在这青山绿水中听听古琴?

那晚在农家的院落里,伴着依稀的灯光,我第一次真正的听琴,却获得了一次永远无法忘怀的猝不及防的体验:怡然心静。

我当时其实并不真正的懂琴,肯定是屏心静气准备“欣赏欣赏”古韵吧。

几首曲子下来,心情越来越放松,听到的肯定不仅仅是琴音了,好像突然周围寂静的完全空了,听到了旁边人咽口水的声音,然后一层薄薄的虫鸣声传到耳际,就在这朦胧的山影和细密的虫鸣中琴的声音似乎独揽了空间的话语权,在你的肌肤上,心坎上轻抚缭绕,这种细密的闲静让人感到如果这时候一颗针掉到地上都肯定能听见……

许久许久热泪涌满了眼眶,自己都不知道这眼泪是为了什么。只是觉得心无比无比的静,身无比无比的松,了无负担了无繁杂,非常舒坦,突然间我醒悟到,这就是静的境界了。

就是这次听琴的体验让我把目光转向了中国的传统文化,而居庸关的这块“风水宝地”帮我逐渐开始领悟祖辈圣贤们“天人合一”的绝大智慧。

的确很神奇,在我不断的往返于传媒大学与居庸叠翠的自然环境的不知不觉中,身心产生了审美价值观的转变。脚踩在泥土上,亲眼目睹山水草木一年四季的流转,看到小草、菜苗、花果从破土发芽到生长收获直到衰败,然后再充满生机的迎接春天,很是趣味盎然,加上不断的要对付旱了、腻虫多了、獾来偷吃玉米了等等操心事,真正感受到了生活的坚实。

心里坚实了,眼光就变了。

就是从这时开始,大约是在2003年吧,山居六七年后,开始了在山里筹划进行传统文化的雅集活动。由于自己是学音乐出身,决定以古琴文化为核心,结合相关的传统艺术,探索一个传播传统音乐文化的路子。

这实际上也成了探索和寻找自己文化身份的路。

在一次学术交流中,一个朋友谈到我们这一代学者的文化身份问题,认为虽然基本上是在全盘西化的氛围中学习的音乐,但是到了西方才感觉到自己并不真正懂得西方音乐,有很多文化习惯和观念与我们是很不一样的,但回过头来发现对自己的传统文化更是知之甚少,那么我们的文化身份既不属于西方,也不能说是中国的,那究竟是什么呢?

这个问题使我受到了极大的震动,在我们的教学中也同样,同学们接受西方的音乐比接受自己传统的音乐要容易得多。因为目前几乎全部的音乐理论基础全是来自西方,这是不用公示的现实。

也许是背负了对自己文化知之甚少的内疚,也许是这方山水发动了我生命中本真的内驱力,自从开始带着我的研究生们尝试以古琴为核心的雅集活动,就像是有一股神秘的力量在驱动和帮助我,一路走来,心情舒畅,如沐春风收获多多。

虽然身为所谓的博士生导师,我对我的研究生们总是说,在对中国传统音乐文化的传播上我和他们同样是从ABC开始,这是实话。所以雅集的第一步就是围绕着古琴寻找可资传播的资料,实际上就是开始学习古琴文化。

如果只谈学习古琴,那就把古琴仅仅当作一个乐器按部就班的学习弹奏法就可了,但是我们定位在学习和传播古琴文化,就把自己引入了一个博大深邃的历史空间和人文空间里。因为就传播意念而讲,之所以以古琴为核心就是想以此为渠道,探索中国的文化精神和艺术精神,在这个基础上探索和传播具有中国传统的音乐文化精神的音乐文化。

我一直在冥冥中有这样的想法,既然中国在历史上曾经是一个诗乐并行的有着灿烂文化的国度,古诗词中那种广大的情感张力和丰富的表现意象在音乐上没有相应的反映吗?像“飞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银河落九天”这样的浪漫情怀和旷远气魄,像“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的超迈潇洒,像“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念去去、千里烟波,暮霭沉沉楚天阔”这样纤细沉郁的别离情深……

在西方的传统音乐(古典、浪漫派音乐)中,音乐文化和他们的哲学、文学、艺术是一脉相承的。我希望在古琴文化中寻找到一些真正能够代表华夏文明精神气质的东西。

今天人们谈到传播一般都是指的大众传播,所以人们干脆就把当今的时代叫大众传播时代。当我起念想探索传播古琴文化时,意识最初是在大众传播的逻辑中,在逐渐进入古琴文化的学习中时,却有一种奇异的感受。即我要想探得琴意,就必需进入传统文化的整体核心之中,也就是必须对中国传统的哲学、美学观念有所了解。

因为,古琴对于我们的先人来讲,不仅是个乐器,它是通达天地万物,知己知人,心灵交流的一个“神器”。绝不仅仅是弹奏技法、表现内容可以说明它的。它以感悟天地人灵为契机,是祖先留给我们的一个谜,破解它的过程实际上是一个走回东方思维,走回东方哲学、美学,走回整体悟化的宇宙观,是我们在全盘西化的思维走势中必须静心,转头,慢慢体悟的东西。

在这样的认识中,我们的雅集就考虑运用中国的乐舞诗词等多种艺术形式整合在一起的综合方式。这样可以达到互相的补充和互相的解释。古琴的境界和意境一般人难以达到,难以一下子进入,通过其他一些较为形象较为显现的形式相互配合就可以为一般人所接受了。这七年中我们分别组织了诸如《琴韵流深》一、二、三《仿古·问今》《曲千秋》《乐舞诗》《乐舞创》《琴箫引》等十多次雅集活动。

有人跟我说这么多年你能坚持下来真不容易,我却是另一番感受。

很庆幸自己当年的这个选择,因为从总体上说我们付出的固然不少,因为每次活动,我和研究生们都是在没有一分钱资金的情况下事无巨细的自己动手,但是收获的要更加多,往往超出我们的期待。谈不到坚持,而是乐哉美哉的顺势而行。

每次雅集活动都会有不同的人参加,我们会因此结交许多朋友。绝大多数参加我们雅集活动的人,都感到是一次意外但非常愉快的精神享受,仁者见仁智者见智。记得著名的女作曲家刘庄雅集之后非常感慨的说,这么多年从来没有在这样的环境中听过古琴,古琴的音色太丰富了太美了,学者们则认为在这样的乐舞情境中感受传统艺术的精神是极为受用的一次体验,追求时尚的一些现代青年则惊讶还会有这样的事情,太新鲜了,希望以后能带朋友参加这样的雅集活动……

我们的坚持正是因为这么多人的肯定,它反馈给我们的信息是:尽管我们的传统文化已处于断层的险境,尽管全盘西化已造成一定的思维惯性和价值取向,但是民族的文化基因是很顽强的,这事做到人们的心里去了;另一方面,只要人之为人的特质没有改变,传统文化艺术中真正体现人的根本价值的东西就会有它的生命力,也许在一段时间里被批判或边缘化,但它不会消失,人们会记得,会寻找,至于会以什么方式存在,老天自会给予安排。

雅集虽然选择了综合艺术形式,但综合的方式我们进行了摸索,最开始是与古典舞的综合。

古典舞其实也是综合了传统的武术、戏曲舞蹈、民间舞的一个新的舞蹈品种。但在一次舞蹈美学的讲座中我获得了启发,古典舞讲究的是在动作上追求线的气韵和圆的动作运行轨迹,与芭蕾完全不同,芭蕾是追求向外的延伸动作,而古典舞在伸张之后不会停留,必定连接一个回归的圆的动作。就这一点已体现出东西方的不同。

联想到古琴音乐中的气韵之道和少有贝多芬式的将紧张度推至极致的音响形态等等,二者(古琴与古典舞)确有着根本上的相似之处。与古诗词朗诵的综合给我们进行了一个重要的提示。

那天是请著名的朗诵艺术家方明来朗诵的,我没有给他规定诗文,请他根据即席的感受自己选择朗诵的篇目,他选择了《岳阳楼记》,那种大气磅礴气韵冲天的胸怀,寄情于山水的慨然之情,震感了在座的所有人。

和在剧院厅堂里的感受完全不同,之后我们才领悟到是那方山水,真山真水中你真的无法意识到是什么让你会如此忘情,方明如此,我们如是。在那股诗情的裹挟中我一时间竟忘了自己身在何处,当时眼泪哗的就流了下来,感触太多,不仅是诗本身的感动,更有它让我体认到一种精神,一种我一直希翼着、探寻着、朦胧着的一种中国文人的旷伟胸襟和饱览诗书的儒雅风范!

我们于是明白了,古诗文的朗诵因为有语言有诗情,它能迅速的把整个雅集的格调建立起来,是雅集中十分重要的综合要素。

再就是书法。由于书法能够让人在书写的过程中浑然一体的体味线条、墨色,结构的即兴挥洒,是一种体现气韵生动的鲜活的生命运动,加上书写的诗文内容,必定于古琴形成一种相得益彰的呼应,实际效果也的确如此。这样我们基本上形成了以琴、舞、诗、书为主体的综合形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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